2016年4月26日 星期二

高魯冀:江南春盡離腸斷——追憶江南先生




崔蓉芝打來電話,說江南逝世二十周年了,叫我寫點東西,以茲紀念。放下電話,腦海裏突然湧出了那首蘇軾的詞,赤壁懷古:“……遙想公瑾當年,小喬初嫁了,雄姿英發。羽扇綸巾,談笑間,強虜灰飛湮滅。古國神遊,多情應笑我,早生華髮。人生如夢,一尊還酹江月。”
想當年,江南兄和我可說都是“雄姿英發”,但如今,他作古已二十載,而我也成為祖父級的人,早生華髮,我頂了一頭灰白頭髮。
老了,記憶力大不如前,但當年的事還歷歷在目。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五日,我正在舊金山美生堂看一位著名歌星的演唱會,突然聽到江南被殺的消息,音樂會也不聽了,馬上趕到江南在地利市的家。記得他家裏坐滿了人,還有中國駐三藩市總領事館的人。崔蓉芝說了一句“殺雞儆猴”。
那時我是一位記者,在新聞界頗為活躍,認識很多“總”字輩的人,也經常半夜從夢中被叫醒,有時被紐約中報總編輯陳玉璽清晨四時叫醒,我嘀咕著:“我這才四點。”玉璽在那邊說“對不起,我這裏已經七點了,那篇稿要修改一下。”我們就在電話裏討論那篇稿子,他等著發稿。
還要從頭說起,江南死後,我為查著個案子,動用了許多社會關係,挖出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內幕。很多消息的來源,我至今也不能講,只能對崔蓉芝說聲抱歉了。
說起江南事件,先要說說胡娜事件,中國頭號女網球國手胡娜,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日在美國申請政治庇護,美國批准,中國為此中止中美文化交流一年。我在一九八四年寫出一篇極具分量的“胡娜事件幕後人物”,不僅發表在《九十年代》上,而且洛杉磯《論壇報》也於八月一日刊出。當時正值洛杉磯奧運會期間,《論壇報》把成捆的報紙扔在中國代表團駐地,中國代表團成員幾乎人手一份。據說領隊李夢華、榮高棠等都看了。在三藩市國際機場我去送轉機回國的中國體育代表團時,和兩位記者談起此事,他們都有這份報紙。其中一人說:“這樣的內幕事件,居然公開發表在刊物上,真不可思議。”另一位記者說:“看來作者下了不少功夫,很多事情有根有據,但是,如果不是當事人,他怎麼知道的這樣詳細?”這位記者問得好,此事正是當事人告訴我,我又參閱了美國及臺灣的許多雜誌才寫出此文。
文章寫完後,一位朋友老魏帶我到陳鼓應家裏,由他過目,務必叫人看不出這是臺灣人寫的,而是大陸人寫的。陳看後,一字未改,僅把我的筆名改了。我寫的叫童顏子,他改成為童顏怡。正因為此文章的發表,我在新聞圈裏闖出了點名堂。每當深夜電話鈴響,重大新聞自動找上門來。
一九八五年一月六日,又是這種情況,一個神秘的電話告訴我,陳啓禮殺了江南以後,在美國留下了錄音帶。我問為什麼找我?對方回答是考慮了八個小時的結果,他們認為我可以把這重大的消息及時發出去。我收到此消息後,進行了盡可能的查證,然後就直接去了總領事館。當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,唐樹備總領事、高有年副總領事已睡了,只有楊宗良領事接待我。他聽我敘述完整個事情,說會及時轉告,至於是否給報社發表,他說由報社領導決定。
我返家,又給香港《文彙報》社長打電話,告之有此重要稿件,他們同意刊登,但一些人名要隱去,此時已是一月七日(香港是八日)淩晨五點了。
一月八日香港《文彙報》刊出這條消息後,美聯社立即向全世界轉發。次日,三十幾個各大通訊社及媒體的電話打到我家裏,我問他們怎麼找到我這裏?他們說,《文彙報》電頭表明,“本報三藩市專訊”了,寫“本報美國專訊”好了。
我那時寫很多文章,很多評論,用了很多筆名,一次一時想不出,就用了香港《文彙報》社長李子誦先生的大名,但我把“誦”改成為“頌”。香港收到稿件,將名字改為“李頌”。而且我收到一封信,把我真當成了李子誦,我趕緊回信,聲明我不是,對方又回一信,說是誤把馮京作馬涼。
2010年5月5日前香港《文汇报》驻美国记者高鲁冀在清华“二校”门前

此消息發表後,我的安全問題成了很多人關注的焦點。FBI說我住的地方太不安全,他們說,如果發現可疑的人,絕不要給他打電話,因為他三分鐘無法趕到我家,要打九一一。而且他們願意為我提供住房,我反問他一句:“你們的房子我敢住嗎?”那位探員也笑了。他的名字叫Tim,原先是位律師,我問他,為什麼舍律師而從事FBI工作,是否因為愛國主義?他回答:more than that!唐樹備也願意為我提供安全住房,我謝謝他們的好意。事後高有年副總領事還特別請我在日本城吃飯,對那天晚上總領事和他未能親自接待我感動抱歉,我表示沒有什麼。Tim後來還給我寫了三封信,此信我仍保存著。
後來,有人要出賣那卷陳啓禮的錄音帶,有人感興趣把我叫了去,說他們有錢,想由我出面買。我徵詢了Tim的意見,他不同意我買,於是我拒絕了對方的要求。
在與江南交往中,我接觸了一些不同的人,例如他曾帶我去見臺灣《自立晚報》社長吳豐山,出席人還有陳文雄、張富美夫婦,阮大仁等。後來我還幾次與張富美聯絡,她也蠻幫忙的。在此期間我還見過許信良、王拓。江南死後我寫的“江南風雲”在《臺灣文化》上發表,又與總編輯陳芳明有聯絡。
江南的死,導致了臺灣的開放,走向民主,但二十年後今天的現實,恐怕是很多人很難預料的。而我個人也發生了脫胎換骨的改變。一九八六年,許多厄運、打擊一齊壓向我。我過馬路,竟被汽車撞起來,飛了十呎遠,摔在地上。一位臺灣人說“可以斷言,這是國民黨幹的,臺灣黨外許多人出意外,都是車禍。”我倒不認為如此。
我沒有被壓垮,而是由此找到了世界上唯一的真神主耶穌。我不僅自己信了主,帶領全家信了主,更以六十歲高齡,到神學院苦讀兩年,今年五月畢業,獲教牧學碩士。很多人不理解,但我很清楚自己的使命。
江南逝世四周年時,我用了一首宋代名臣寇准的詞《江南春》來紀念他。詞曰:“波渺渺,柳依依,孤村芳草地,斜日杏花飛。江南春盡離腸斷,蘋滿汀洲人未歸。”真如司馬光所言,此詞是“一時膾炙”,但總覺得過於悲情。在江南兄逝世二十周年之際,選辛枼疾水調歌頭“盟鷗”四句,以為紀念。那四句是:“明月清風此夜,人生幾歡哀!東岸綠蔭少,楊柳更需栽。”

寫於二OO四年九月一日

(載台灣《傳記文學》二零零零四年十月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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