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6月22日 星期四

成敗皆省籍 退役情報員「六爺」浮沉人生

有些事是永不解密的

九○年代,李登輝主政時期在國安局「奉天」、「當陽」專案下成立701、331、明德等基金,其中「明德」多方佈線,統合台、日、美黨政軍系統,成為日後三國會談重要管道,曾經是李登輝最關鍵的外交布建,惟牽涉資金達新台幣35億餘,15年前遭媒體曝光後喧騰一時,成為李登輝卸任總統後糾結多年的心頭患,後以「國安密帳案」為稱。

69歲「六爺」楊六生曾是「明德小組」成員之一,10年前自軍職退隱,轉戰四兄楊茂秀(前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副教授)創立的「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」執行長,一身風雅,但過去「情報員」、「特工」那種風譎雲詭的神祕還是能在他身上找到影子。

觀察力、記性

身形不高、目光銳利,拱著身子笑著受訪的他宛如獵豹,退隱10年仍不時散發「準備隨時竄出」的敏銳感。一開始他稱「別從電影對『情報員』有過多想像」,但不一會兒談起「將手錶鐘盤反戴(正面向外)」原因,「跟對象講話,回看手錶不禮貌,多年來養成『看對方手錶』習慣,顧顏面禮節,也扣緊談話安排」,從軍職跨往國安體系的「六爺」,自承沒受過正規情報作業訓練,徒自摸索。

楊六生目光如炬、記憶驚人。(攝影:李昆翰)

他記性也好得驚人,歲近七旬,對我攤出網路資料照,一時片刻,年、月、日、時、地、人滴點不露全指出。軍職時期,因職務敏感少受採訪,退隱時港、台媒體趁熱出了他幾篇人物特寫,港媒甚至給上「台灣情報頭子」高帽,談得煞有其事,他徒呼負負「沒訪問過我直接寫,那都不算數」。

2008年中將退伍後幾年,楊六生與國安局仍來往,前往上海做生意(2013~2014年)前,他步驟性冷卻聯繫熱度,「後來連國安局高爾夫球隊都沒去。」這趟受訪,他一面稱「退伍近10年,自覺對國安局『保密期限』可稍微解除」,一面又堵上一劑預防針「經手的『事情』很多當事人仍在線,恕不說明啦。」

出身苗栗客家

「我是苗栗客家人,祖籍廣東省饒平縣,祖先來台到我第19代」,本來按族譜,楊六生這一輩名中第2字要叫「遜」,「後來父親覺得這字不好,好像什麼都次人一等,從我四哥後不用這字取名」,祖父那一輩,楊家從苗栗造橋遷至彰化,「小時家境不錯,算是小地主,家裡有長工」,母親在他4歲時逝世,經濟狀況驟轉。
楊六生(右)2002年與四哥楊茂秀在台東美麗灣。(楊六生提供)

「我4歲時母親過世,沒有人持家,全家從彰化二林搬往花蓮吉安」,因父親不愛管事,雲遊四海1年只回家1次,當時楊六生家裡8個小孩就靠已出社會的大哥「兄代父職」支撐。

「花蓮初中畢業會念軍校,一方面也是考量不用學費又有零用金(當時入校上兵一個月新台幣85元)」1964年,16歲的楊六生離開花蓮,繞了半個山頭進入高雄鳳山陸軍官校預備班第9期(高中制第1期)。

曾受綠扁帽訓練

「第一次受情報作業訓練,應該是美國特種部隊(綽號『綠扁帽』,Green Berets)訓練時期」,1978年他受國防部派任,至美國特戰學校特種部隊軍官班,「外籍軍官跟美籍軍官一起受訓,比例約3比7」,當時因美國剛打完越戰(1975年),檢討越戰失敗原因,革新引進數項嚴苛體能訓練,最讓楊六生記憶深刻。

「台灣部隊野戰背包約3公斤,美軍基地訓練是30公斤」,身形不高的楊六生,第1次肩起背包就重心不穩向後倒,「越戰時不少美軍全副武裝下水就溺死了,所以當時除了練全副武裝游泳100公尺,也加練湖上跳傘」,苦頭吃盡的他1979年結訓拿了「榮譽畢業生」(外籍軍官第1名)返台,卻沒把太多新式訓練帶回執教的龍潭特戰學校,「台灣阿兵哥太嬌嫩了,那時已經有不讓軍人太操觀念。」

1975年楊六生(左4)陸軍第一軍團裝甲騎兵連連長時期。(楊六生提供)

任龍潭特戰學校「懷遠班」(招收外籍特戰軍官,類似政戰學校「遠朋班」)主任時,楊六生與國際軍事體系搭上線,不少將領在他日後轉任新加坡、日本武官時幫上不少忙。「那時新加坡、滇緬邊區『撣邦革命軍』(1年為期,1次性)、厄瓜多爾(6個月,1次性)都與台灣軍事情報局合作,派隊來台受訓,不過部分隊伍不久都收編消失。」

曾任郝柏村(時任陸軍副總司令)、言百謙(時任副總司令)英文秘書的楊六生,語言能力一直不錯(日後可以客、法、日、英、國、台6語溝通),「一直認為我該出國深造,不過被某些因素擋著出不去」,這意外成為他首次退伍原因。

首次退伍

「以前還沒感覺,陸官畢業後才發現『籍貫』重要得很,遇上幾次外派機會,政戰部都沒批我出去」最早,他在陸軍第一軍團裝甲騎兵連當連長,就曾參加陸軍總部考試,爭取至新加坡任顧問。

「應試完主考官明確告知『錄取1位就是你,回去準備手續』」,但2週後楊六生接到『回原部隊報到』通知,駁回原因是「資料不合格」,「回部隊後,我當時營輔導長跟我說『你天生比較吃虧,看看以後會不會好一點吧』。」

後來楊六生又申請帶職赴美進修遭拒,成了「申請退伍」最後一根稻草。

帶職赴美進修遭拒

那年他申請到美國德州大學達拉斯分校華盛頓大學企管碩士,「理論上托福及格、學校錄取,有申請都能准,但國防部又不批,說『因你還沒結婚』,但我幾個國防語言中心外語學校同梯都出去了」,楊六生才發現,那些同梯全是外省人。

「後來決定,先退伍再出國念算了」,1982年,楊六生才新婚1個月就轉往英國倫敦大學管理學院。
1981年中校時期的楊六生。(楊六生提供)

成敗皆省籍

外傳楊六生是「被郝柏村找回台」,他否認「去倫敦1年後自己申請回役,因為我快38歲了(時回役年齡限制),自己去找郝柏村」,回役後他當了一陣子蔣仲苓英文秘書,後到陸軍總部計畫署,之後成功爭取派任新加坡武官。

他沒想到的是,多年前牽絆的「省籍」因素,反倒成為踏入情報作業系統的開端,仕途開始明朗。

「那年新加坡武官蔡朝明(後曾任首位台籍國安局長)準備回台升少將,國防部開始甄選繼任者」,當時蔣家第三代、新加坡商務副代表蔣孝武開出武官繼任者要有碩士、當過營長(楊六生當過特戰營長)、能講客家話(時新加坡總理李光耀一家全為客家人)等條件,「全陸軍只有我1人合格,當時甄選者全是外省人,時移勢轉,那年劣勢反而成為優勢」,軍情人生上半場,楊六生成敗皆省籍。

撰文:陳怡杰 攝影:李昆翰 影音:羅佳蓉

退役情報員楊六生:主使江南案?蔣孝武未否認

视频网址https://youtu.be/sMUNqGLjmoI
我的3個貴人,與那些和蔣家第三代共事的日子

算起來,楊六生仕途有李登輝、殷宗文、蔣孝武3個貴人。

3個貴人

劉和謙任參謀總長時,曾派當時駐日武官楊六生前往俄羅斯,欲掌握中國將向俄購置的蘇愷27戰鬥機(Su-27)與基洛級(Kilo 877/636)潛艇情報,中國黨報《人民日報》所屬《環球時報》日後直指,楊六生當年成功佯裝日本飛官群一員,秘密混進俄羅斯試飛戰機,成功獲取不少性能情報。

對此,楊六生不願多談詳情,只稱那次牽線,確實讓李登輝第1次記住他的名字。另外幾次,則是因為兩人有共同朋友戴國煇(東大博士,前日本一橋大學教授,戴國煇堂妹戴美玉後嫁予吳伯雄)。

1961年就與李登輝相識的戴國煇,1996年被李登輝力邀返台任國安會諮詢委員,「返台前幾年,戴博士已常回台跟李總統論談時政」,駐日時期1個月會與戴國煇聚餐2次、交流政治軍事議題的楊六生,名字因此常被戴國煇順口帶向李登輝跟前。
1998年,少將時期的楊六生。(楊六生提供)

「楊組長」

「李登輝常問『你怎麼知道』,博士通稱『楊組長講的』(楊六生對外職稱為『駐外代表處軍事協調組組長』)」,有年中嶋嶺雄教授(李登輝摯友,兩人曾合著《亞洲的智略》提出「中國分裂論」)辦「亞洲展望論壇」,楊六生與張榮豐、林碧炤、曾永賢等人同桌吃飯,一換名片眾人才瞭他就是那位「楊組長」。

「那天我第1次見到他們,也是之後『明德小組』創始會員聯繫的開始。」

相識殷宗文

結識殷宗文則是楊六生任新加坡武官時,「有年他以『軍情局長』身份去星國訪問」,「台灣軍情局在新加坡很多人,常遭告密被星國員警逮捕驅逐出境,殷宗文要我把事解決」,楊六生幸運在一場高爾夫球聚請新加坡情報次長協力處置,「後來軍情人員去新加坡,先跟星國情報處打聲招呼,比較少被找麻煩」,之後每趟返台,楊六生都到殷宗文辦公室更新情報。

楊六生從日本武官調任回台時,殷宗文升國安局長,順勢把他從國防部轉調國安局,楊六生升少將也由殷宗文保薦,後續更派他出任國安局駐美特派員,「他叫我去美國,但一開始沒很樂意」,楊六生解釋,那時殷宗文已成為某些人眼中釘,「不想把歸屬他人馬的我留給別人用,派我駐美,有多遠派多遠」,楊六生自嘲「從後續發展來看,我也算『因禍得福』啦
楊六生軍情人生際遇起伏。(攝影:李昆翰)

因緣際會與兩位蔣家第三代(蔣孝勇、蔣孝武)前後共事,另是楊六生特殊際遇之一。

與蔣家第三代共事的日子

「跟孝勇(蔣經國幼子)是因陸官同期認識,我們那一期也因此受到很好照顧。」楊六生回憶,當年蔣孝勇沒特權,一起和官校同學睡大寢室,「但晚上只要有窸窸窣窣聲音,就是便衣先來場勘,之後蔣介石現身、摸摸孫子的頭詳加探望」,「陸官那時風氣公平,還沒有什麼拍蔣介石馬屁風氣,校內碰到學長,被喝令『立刻趴下伏地挺身』,蔣孝勇都照做」楊六生稱蔣孝勇性格轉趨乖張,大部分是從張立夫任陸官校長後。

「升上官校二年級,蔣介石生病,特別想見孫子,本來官校生週六下午打掃,週日早上9點可放假到晚上6點收假返校」。沒多久,週六中午開始有校長座車把蔣孝勇接走、搭專機回台北陪蔣介石,「前半年孝勇還會週日晚準時收假,慢慢改週一收假、週二收假,之後一個月回校一次,最後幾乎不回校」,楊六生直言「是高級官員把他寵壞了」。

兄弟不和的蔣家第三代,起初也讓楊六生就任駐新加坡武官時,未獲蔣孝武信任。

我眼中的蔣孝武

「他知道我和孝勇是陸官同期同學,一開始沒很友善,不太理我」,楊六生索性專心經營對外網絡。「我在台灣當特戰學校『懷遠班』主任維持的新加坡軍方關係派上用場」,楊六生自豪駐新加坡時,各國武官最高只能找到新加坡國防部聯絡室主任,「新加坡軍方配給各國武官『國防部通行證』(A-E通行等級),我是E級,可直達國防部長吳作棟辦公室。」
1987年上校楊六生時任我國駐新加坡武官。(楊六生提供)

他最記得某晚10點,台灣國軍「情報教父」趙知遠(時國防部參謀本部副參謀總長)越洋來電「六生,明早9點我到立法院報告某軍事業務新加坡現況,8點前整理1份放我桌上」,「我下通電話就打給當時新加坡陸軍『總參謀長』(Chief of General Staff, 1990年改稱『三軍總長』)朱維良『我找你喝咖啡』」,平常是雀友、球友的兩人立刻見面,楊六生隔日順利把報告準時傳回台灣。

就任新加坡武官半年後,比楊六生大4歲的蔣孝武看進一切,有天終於主動搭話「六生,你這幾個月很愉快嘛,每週六、日都有球聚,都沒想過跟我打嗎」,「這樣好了,下週六你把新加坡全部將軍(當時共5名)找來,我們一起打球」,楊六生明白,這是蔣孝武測試能耐、決定是否交往的最後一關

「我趕忙再請總參謀長協力,當天總長直接帶隊將軍群與會,高球打完至蔣孝武家吃飯,那是他第一次敞開心胸。再下一週,就換我跟他2人去打」。楊六生不諱言,當年蔣孝武手上國家資源、運作經費比時任新加坡代表胡炘(前中華開發工銀董事長胡定吾之父)還多,「他遞給我1張卡稱『你那點錢不夠折騰,以後佈線招待就用這張』,這方便不少,網絡經營更廣更深」。

解密江南案

交情越趨緊密,楊六生甚至曾直接探問蔣孝武「江南案」始末。

再4個月將案發屆滿33週年的「江南案」,是台灣戒嚴時期知名政治懸案,1984年案發後,主嫌陳啟禮好友張安樂(白狼)一度對外宣稱「蔣孝武是江南案元兇」,惟一直沒有直接證據,但蔣孝武確實因此案流言蜚短,1986年3月被遠派新加坡任商務副代表。

江南案傳說很多,雖然沒有正式紀錄顯示『蔣孝武指使』,但比較熟絡後,我曾當面問過孝武,他沒有否認」,「那些人在國安會等情治系統都沒有正式職務,但與陳虎門(前國防部軍事情報局第三處副處長)等人,私下往來很密切」,楊六生長嘆「那時,孝武他們都還太年輕吧」。
楊六生談及曾與蔣孝武交流「江南案」。(攝影:李昆翰)

楊六生認為,蔣孝武是很老派的人,「跟他祖父有點像,觀察期很長,但過關後就很緊密」,他突地欲言又止,「只是很可惜,孝武大環境歷練不多」。

他談起蔣孝武逝世前,最後一段公職(駐日代表)時期。

駐日時期的蔣孝武

「孝武駐日時很辛苦,最照顧他是馬樹禮(台日斷交後首任駐日代表)與李登輝」,「孝武剛到日本時沒朋友,太年輕了(45歲),別人都當他小孩子,我隔年從駐星武官轉任駐日武官,到任台灣駐日代表處時,組長以上都超過60歲,40歲區間只有我跟他,幾乎很難推動什麼」。

「那時日本與台灣來往主由2大系統溝通,一是張群(曾任總統府秘書長)系統、一是辜振甫系統,剛派駐日本時,孝武對日本國會長年親台團體『日華議員懇談會』(日華懇)沒多少好感,覺得那數百個國會議員僅佔台灣便宜,沒真正用心助台。」

與「日華懇」對立推動「信睦會」

蔣孝武開始著手推動對立組織「信睦會」,請了當年日本精工社社長出來領導,公然跟辜振甫對抗,「孝武想做事,不清楚這會得罪人,我隔年過去就任情勢已定」,楊六生稱,那時張群、辜振甫每個月都安排一批國會議員找李登輝告狀,「李登輝也覺得孝武辛苦,準備讓他回台接外交部長或國防部長」。楊六生析述,「因為李登輝要報恩啊,畢竟從『共產黨嫌疑人』到『總統』,李登輝由蔣經國一手拔擢。我親口聽過李總統稱『一定要照顧蔣家後代』,尤其當時蔣孝勇在加拿大坐移民監、蔣孝文智能退化,唯一可以照顧的就蔣孝武。」

蔣孝武離日返台前一晚,楊六生到他寢室敘舊,蔣孝武向楊六生透露「總統要他先接華視董事長,等內閣改組再接外交部長或國防部長」,最後並要楊六生「也準備回來幫忙」,「但1991年3月我調任駐日武官後、6月14日孝武返台,16天後就因糖尿病及高血脂症,猝逝於台北榮總。」

2004年楊六生晉升中將,後於2008年退伍。(楊六生提供)

蔣孝武健康江河日下

楊六生回憶,以前他倆在新加坡時,一天可打上2場高爾夫,但到日本時,蔣孝武身體狀況已日薄西山。「1991年6月12日,他在日本跟我打最後1場高爾夫,我們在富士鄉村俱樂部一起招待佐藤信二(時日本運輸大臣)」,蔣、楊兩人本相約早上7點集合,結果清晨6點蔣孝武秘書就打來要楊六生快出發,「我到他家後,時糖尿病已病入膏肓的孝武才說他胰臟疼得睡不著,幾次在我面前打胰島素都痛得滿頭汗。」

楊六生語調趨緩,「那天在俱樂部,他根本打不到球,第一次看他這樣,後來他說『因糖尿病,眼睛已不能聚焦』」,才打第3洞,蔣孝武已經受不了,招呼暗號要楊六生去俱樂部外打電話佯裝「台灣總統外找」,「很不禮貌啊,請日本部長級人士打球還中途離席,但可見他真的受不了」,那也是楊六生與蔣孝武打的最後1場高球。

助力駐日武官初期拓開網絡

「他真的很照顧人,我就任駐日武官那天,他拿5萬美元要我『該打點的去打點』,直接向他報帳」,在國防部交際費1個月2千美元的當年,這是筆不小數目,「後來他逝世太突然,來不及核銷這筆錢,我按月攤還回去。」

楊六生慶幸,剛抵日本時幸好有蔣孝武那筆錢擔保,讓他膽子放大,拉開局面,「即使孝武驟逝,網絡關係已經鋪出去」,自此,楊六生風生水起、開始他口中「對國家最有貢獻」的駐日武官時期。

撰文:陳怡杰 攝影:李昆翰 影音:羅佳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