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5月10日 星期二

李乃義:江南這個可愛的人


江南(1966年)

天下只有一個江南,而且是這樣討人喜歡的一個江南。他交遊遍天下,廣結人緣,只因為有顆善良的心,有毫不做作的熱情和藏不住的直爽。他的敏銳是動亂中國社會下的產物,他的達觀、幽默是從小單獨面對世事磨練出來的。
如果有靈魂的話,我相信江南一定在天上撇著嘴生氣著笑罵:“他媽的,都什麼時代了,他們怎麼還會笨到幹這種事兒?唉,唉,唉,搞錯了……”。

江南是江蘇靖江人,一九三二年十二月七日生在一個鄉下地主的家庭裏。他對自己的生日,還是近兩年才確切知道的。
蘇北的靖江並不安靖,很早被投入時代的熔爐,成為國共鬥爭下的縮影,老百姓在新四軍和國軍來來去去的夾縫中,小心謹慎地求生存。“政治”終究影響到一向是“天高皇帝遠”的中國鄉下裏來了,擁有幾分田地的江南父親變成了“保安團”之類的成員之一。

父親喪命深烙心中

大概是一九四二年吧,江南還是個懵然半知的十歲孩兒。在一個天寒地凍的清晨,他父親一個人走出家門不遠,傳來兩響槍聲。江南這個長子沖出門口,就在凍土路上看見父親屍體,致命的也是頭上的那一槍。這個景象深深地烙在孩子的心上。他不止一次對我形容過他父親遇刺的境況和家裏的反應,並且認為是土共幹的:“唉,我爸爸那時候也幹了不少共產黨了。鄉下人,知道什麼國民黨、共產黨,還不是鬼打架!”
江南終生不習慣獨居。他嘴巴不信鬼神,不信術士,但他卻害怕獨居——父親的死,常在這時縈繞心頭。命運真是作弄人。
在闊別家鄉三十年之後的一九八零年,江南又回到兒時的鄉下。出乎他的意料之外,在最早進行土改的蘇北,他的弟妹們,無一受到“地主出身”的牽累。他的二弟順利來到美國,住了近兩年,又堅決的回去做農民去了。淳樸的中國老百姓啊,江南的童心大大發酵。他一面笑罵靖江家鄉的那些“土幹部”:“一個個都躲起來,就是不敢見我,我爸爸十之八、九,一定是這夥人幹的。其實我也看透了,兩邊殺來殺去,單純的老百姓倒霉罷了”。一面又津津樂道:“我小時候就見過粟裕,大將囉,那氣勢就不一樣!紅軍打村子過的時候看到的,沒話說的將才,他沒當到元帥,唉,就是老毛愛耍政治……”。
一九八四年這一次回國,江南終於報了“仇”了。他一回到三藩市的當天晚上,哈哈大笑的對我說:“靖江縣和鄉下的幹部們,這一次全到齊了,‘熱烈歡迎’!哈,哈,哈……好多都是我還記得的人……”。

沒有敵意沒有仇恨的人

他實在是個軟心腸的好人。中國的轉變,民族和家鄉的生機,對歷史的深刻理解,加上西方式實事求是的訓練,使他對任何事的批評都只有好奇的求真,沒有敵意,沒有仇恨,隨時準備接受修正。
江南二弟從美國回家之後,變成了“萬元戶”。對他,這是很大的安慰,他的大弟正在辦來美手續。
父親被殺之後,祖父對江南這個“頑童”嚴加管教,大約有五、六年之久,算是為他的中文打下基礎。他是個無拘無束的“大孩子”,喜歡自由自在的聽鳥叫、看魚遊,這個嗜好,終生不渝。他其實並不是膽子很大的人,一張兇惡的臉,一只大狼狗,都很容易讓他受到驚嚇。
一九四八年,國民黨“政治掛帥”式的經濟改革開始了。金圓券,銀元券的搜刮,引致物價沸騰,接著上海進行強迫性“經濟管制”。幾百里外,靖江小富的劉家,竟也只剩出門覓食一途。母親帶著十六歲似懂非懂的江南,一路走到孤山鎮,遇到好心的鄉親告訴他們:只有鄉下還可能找到一點存糧。這個大孩子,憑著直覺,不願回到土共控制下的農村,做了他這一輩子第一個重大決定,便告別母親,帶著大弟,往南走了。前途在哪里,他並不知道。到達蘇州,饑腸轆轆,不得不虛報年齡,混進國民黨的隊伍,當兵去也。大頭兵生活混不到幾個月,江南已經受不了了。正私下約定朋友,疊好衣裳,準備逃兵的晚上,猛然聽到共軍渡江的消息,這一下,死心塌地隨著部隊,“敵進我退,敵疲我跑”幾經周折,“轉進”大上海市。自己都仍然大孩子一個,著實帶不動大弟,只好狠下心打發大弟回鄉下。接著部隊上船,江南從此孤單一人,漂泊臺灣。

不惑之年苦讀學位

事後證明,這個江南畢竟有驚人的毅力和勇敢的進取心。他沒有小學、中學、大學的文憑,他這一輩子的第一張也是唯一的文憑便是“亞美利堅大學文科碩士”,那時候,他已經四十歲出頭,兩個孩子的父親了。
船上另有奇遇。江南平時喜歡看報,好奇、好政治、好人物的興趣不止大大發揮,而且斬獲匪淺。他和一位資深軍官,天南地北,談古說今,就在甲板上“煮酒論英雄”起來。這軍官深以國民黨部隊竟能募得如此人才為慶,當場委為上尉。一個芳齡十七,打石頭爆出來的上尉軍官!不能不是異數。
這個上尉,封官不過一年多吧。船到臺灣,部隊整編,江南來歷不明,人又年青,左考右查之下,降級中尉。總之,好歹是個軍官了。
從小就飽嘗顛沛流離、人情世故的孩子,必然是早熟的,在生死、家庭、生活、自立的奮鬥下,臺灣對成長中的江南,毋寧是個大教室。從一九四九到一九六七年間,有不少驚險鏡頭,當然也有不少香豔刺激。江南能夠發展出豁達明朗的個性,除了環境,只能說是天份。
他知道自己不是拿槍桿子的料,便想辦法混到空軍裏去當政工。他知道世界變了,要靠知識,便自修考進政工幹校。他不喜歡特務的那一套,便主修戲劇。他一知道不會被分配到自己喜歡的工作單位去,便藉故與隊長衝突,在幹校列隊舉行畢業典禮之際,自己弄成“被開除”的場面。然後連軍服也不願意再穿,成為“逃官”。在那個殺人如麻的時代,他就是這樣滿不在乎的我行我素,為了自由,他膽大包天。

“逃官”之後開創廣闊天地

一九五四年,江南運氣不錯,他碰到惜才的前軍法官宋運蘭,他碰到瞭解他的傅正(前《自由中國》編輯)。這些熱心的好朋友為他出點子,為他奔走,“逃官”變成“自首”,判“兩年半緩刑”,判“開除軍籍”。順理成章,脫下二尺半,做個好公民。他的第二個重大決定,就此賭贏。只有在事後,他才覺得涼颼颼。
“逃官”逃了一年多,古道熱腸的肖銅不但收容他,還給他一個版面——幫肖銅編副刊,好像是《大華晚報》。身份證有了著落以後,江南到“臺灣製片廠”,日子舒服了,結了婚,生了兒子。接下“正聲廣播電臺”的一個節目,有了當時人人羡慕的摩托車。一九五九年,結婚三年的江南離了婚。
恢復“自由人”狀態的江南,帶著一個兒子,沒有一張文憑,好在已經有了一點社會經驗。生活雖然不寬裕,也不太緊張。像每一個而立之年的男人一樣,在每一個例行公事式的日子中,江南自問:“這就是我所要過的日子嗎?”遍閱世態百相,他已經不信國民黨是真的想要在這彈丸之島中興,一切都像在做戲。
三十歲的江南再次面臨抉擇。他遇到美麗純真的崔蓉芝,一個剛剛從北二女考進政大的大學生,一個讓他鼓舞又讓他自慚的女孩子。她鼓勵他考大學,給他補習。他就在那般艱難的情況下,苦學自修英語,下定決心,要出國。在蓉芝的幫助下,江南終於考進師大夜校,白天在新成立的“臺灣日報”做記者。
對單身在臺的人而言,“出國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,光是“保證人”就不簡單,何況江南還有“桀驁不馴”的記錄。他努力工作,憑著靈敏的新聞嗅覺,開放的學習心,很快成為臺灣日報的台柱。英語有了基礎,創造了機會,他便以申請到香港採訪做為對當局的一種試探。香港成行後,接著申請到馬尼拉、西貢,都一一成行,於是單刀直入,請求報社派他到華盛頓做特派員。
他說:“學英文,想辦法離開臺灣,這是我這一輩子做得最有耐性的一件事情”。
一九六七年,夏曉華社長批准他來美,由報社代辦手續。江南立刻想到那個始終溫柔地支持了他五年的蓉芝,要帶她一塊遠走高飛,他們結婚了。抵達華盛頓後幾個月,江南就迫不及待地將新婚夫人和兒子接到美國。
他告訴我:“成家總是一種牽掛,碰到真正對你好的人,也只有認了。”在困境裏磨出來的人,他的表達不是羅曼蒂克的細緻,甚至很有一點大男人的沙文。然而對於蓉芝,對於家,他的感情是非常明顯的。
像匹脫韁的野馬,在新大陸得其所哉。江南在華府的記者生涯,可以說得上多彩多姿。臺灣來的權貴、文人、留學生,只要不是漠不關心世事的,都同他有緣。橡樹園主的沈劍虹、周書楷是不得不敷衍他,這些官僚,就畏他的那支筆。做大官以前的宋楚瑜、溫哈熊是他家的常客。同是筆桿子出身的朋友就更多了,傅建中、施克敏、徐啓明、弁冰鋒、林國強都常掛在嘴上。一九七二年以後,他開禮品店。一九七八年,江南舉家遷三藩市,開造型陶瓷店。朋友越交越多,像滾雪球一樣,蓉芝只顧忙著燒菜。像陳治平、俞國基、陳若曦、陳鼓應、金恒煒、陳閩、阮大仁……,一切“騷人墨客”,連同大陸出來的肖乾、吳祖光、王蒙等等,都能在他那個並不豪華的“茅廬”裏,很輕鬆地高談闊論。至於過境高手,像胡金銓、柏楊、阮大方之類,無論舊識新交,都能一見如故,以至每次必會。

爽朗樂助童心未泯

江南的爽朗、博雜樂助是有名的。這種人要是朋友少了,那才奇怪。
大概是童年積太多來不及發揮的童心,江南是隨時有開不完的玩笑。他嘴饞了就上金門公園摸鴨子,嫌鴨子太老才回家的。看到漂亮小姐,他就指著身邊的單身朋友說:“小姐,他說妳太漂亮了,今天非請妳吃飯不可……”,弄得人人臉紅。經過生意太好的餐館,看見客人排隊,他就不聲不響進門吧“Closed”(店關門)牌子掛起來。有時候,人家責問他,他還有一套理由:“反正你做不完,生意分一點給別人嘛。”他的戲謔,常教人哭笑不得。這老頑童自己倒是心安理得,若無其事。
江南真正對國民黨死心,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事。
那時他在亞美利堅大學念國際政治,居然以學生身份申請到一筆研究經費,考查東南亞政治,途徑臺北,到臺北的短暫停留中,江南碰到一位在警總做事的朋友給他通風報信:“怎麼你還在這裏?”說是他在華府得罪了臺灣大使館的某官,因此他送了些對他不利的小報告回臺北。基於對國民黨政治的深刻體驗,江南聞言大驚,馬上取消所有約會,訂了次晨的航機離臺。他形容那種感覺:“直到飛機升空,心口才放下來”。從此不再回臺,連經過臺北的航機也不落。是典型的“官逼民反,不得不反”。
臧否人物,江南多談“格局”、“才真”、“秉性”,對歷史過程,尤其有興趣。他自己藏不住秘密,也沒有秘密,照他看來:“秘密只不過是洩露得晚一點的事實罷了”,頗有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”的味道。
蓉芝的一手好菜是出了名的,可是他們沒有進中國城開飯館,因為:“中國人圈子太難搞了,是非太多。”江南選上造型陶瓷那種洋生意,在漁人碼頭那種洋地方,就是圖個清靜。平均幾十塊錢一件小東西,一天成交十來件,也就過得去,多餘的時間,便是讀讀加寫寫,有朋友來,就談談談。談的興起,便乾脆打電話叫蓉芝來看店:“有要緊事,馬上來。”而“朋友”者,談得來的皆是也。幸好,蓉芝真是瞭解他。

人雖去風骨猶存

問他為什麼開店做生意?江南的答可以愧死中國幾千年來的文人:“你倒是說說看,今天可以靠文章吃飯的有多少人?恐怕就是李敖加柏楊兩個人吧。幾千年來,文人無行,就是自己站不起來,經濟上要靠人施捨。我開個小店,自己可以吃飯,筆下知道什麼就寫什麼,該怎麼對就怎麼寫,不求人就不怕得罪人……”這就是江南風骨。
我同他深交不過三年,然而至今猶不願接受江南已去,稍微熟一點的朋友,莫不如此啊。想起了他的大嗓門,想起了他的逍遙豁達,想起了他的消息靈通,想起了他為朋友的事團團轉啊。

  (《中報》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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