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6年3月21日 星期一

張國雄:曾經滄海 萬裏魂歸——江南遺骨歸葬黃山追記


今年(二〇〇四)是江南被害二十周年。他的骨灰先是暫厝於美國三藩市南郊一處墓地。七年後,遺骨由夫人崔蓉芝抱持,越洋萬裏歸葬於故國黃山。我全程陪同,參加了在黃山墓園舉行的葬禮。回美之後,由於某些私人原因①,我沒有片語隻字記述這段行程。如今時移勢轉人事代謝,我覺得還是應該作一追記,作為對江南的懷念。也作為我自己一生中最有意義的一次旅行,留下一個記錄。
一九九一年五月某日,蓉芝打電話給我,說江南遺骨歸葬祖國的事,大致已安排妥當。墓地選在黃山的龍裔公墓。她邀我同行,我當然義不容辭。其後我先陪她到江南骨灰暫厝之地,親見墓地工人將骨灰盒掘出,清理包裝後交給蓉芝。由於蓉芝要配合她雙親的行程,所以安排我獨個先行。她又告訴我,吳祖光先生也參加葬禮,已從北京飛抵上海住入“上海賓館”。我到後先與祖光先生會合,然後同機飛屯溪進黃山。因為我和祖光先生原是相識②,當時他在中國很有名望,也有相當的政治地位,我隨他一起行動,會得到照顧和方便。我非常感謝蓉芝的細心,也很佩服她辦大事的能力。
五月二十四日,我在三藩市國際機場搭乘上海的中國民航班機。臨行蓉芝交給我一大箱書《紀念江南》③,用以分贈給在中國的親友。那箱書真稱得上是一龐然大物,而又沉重無比。我很擔心,在上海機場過關,不知道會有些什麼樣的麻煩。非常出乎我意料的,在上海下機後,拖拉著我的幾大箱行李和那一大箱的書,到達關口時,那年輕的關員,笑嘻嘻地問過箱中是紀念江南的書之後,只客氣地問我是否可以送他一本?連我那幾只皮箱看都不看,就蓋章放行了。頓時我真是覺得松了一口大氣;同時也警惕到中國政府辦事之效率與周密。關員如此輕易放我過關,顯然是事先奉到明確指令;對我這入境之人與攜帶之物,早已了然於胸了。
出關之後,與來接的江南的弟弟劉旭夫婦見了面,然後合乘一小巴士去上海賓館。當時是下午三時左右,吳祖光先生已先到達開了房間,但又外出尚未歸來。因為登記簿上有我的名字,所以服務生就開了房門讓我進去。劉旭夫婦略坐了一會兒,怕我長途飛行勞累,要我多休息。互約在黃山見,他們就走了。
因為蓉芝曾告訴我,上海僑辦有一位張家騮主任,不妨聯絡一下,遇有需要時可以多得一些照顧。我撥了電話過去,不到半小時張主任就到賓館來了。中等身材,穿著輕簡而頗有品味。態度親和、言談從容,很有學者氣質。交談一陣之後,他就託故辭去了。這時,我不知道祖光先生什麼時候才會回來。我四十多年沒有回過祖國,甫抵上海,有點不敢輕率走動。而剛剛經過長途飛行,也感覺有些疲勞。就和衣上床去打盹。等聽到房門聲音驚起時,已是將近午夜了。祖光先生是早已算好我該到了,也許樓下櫃檯已告訴他我在房裏。所以他進門開燈見到我,笑容滿面絲毫沒有意外的表情。那時我們已經有近乎十年沒有見過。他已年逾古稀,看起來卻精神奕奕。這時候剛在外面忙了一天回來,也不見一絲倦容。他對我說明下午是參加影星白楊的婚禮去了。這一說我倒有點悵然。假如我早到半天,也可以隨吳先生一起去道個喜,開一開眼界。④
閒話說過,祖光先生忽然問我:晚飯吃過沒有?得知我還餓著肚子時;因時過午夜,賓館餐廳早已關門,就帶我到街上胡亂吃了一些東西。我身上沒有人民幣,吳先生替我付賬。並且告訴我不必介意。我們這次黃山之行,食宿交通一切費用,蓉芝已經全部列入預算了。
吃罷走回賓館。一路上就自然談起江南。記起祖光先生一九八三年遊三藩市時,江南與我陪他參觀藝術宮,在粵菜館飲茶。種種情景歷歷在目。接著又談起江南遇害、江南一生際遇、江南的才華與成就。太多感慨,太多歎息。回到賓館,一直談到東方既白。
次日(五月二十六日)淩晨,兩人匆匆梳洗,吃了點東西,就乘車直奔機場。我提著書箱行李,緊隨著吳先生上了一架小飛機。約一兩個小時抵達屯溪,已有專人在接。一輛小汽車把我們送到屯溪招待所。我們見到了招待所的負責人,是一位頗會交際的人物。對我們表達了歡迎之意,又介紹一位先一日從臺灣來的新聞記者周幼非先生。晚餐極為豐盛;我在美國吃膩雜碎粵菜,面對桌上這些純粹中國佳餚,硬是不顧禮儀地大吃了個夠。
飯後,天已全黑。主人們忽然一個都不見了。一絲寒意悄然在背脊上滲沁。我意識到已身處在一個不能自主的環境裏。祖光先生似乎也有感覺,提議到屋外走走。飯廳後面是一條小小的石斜坡。走上一二十級,有一座已經頹敗的竹亭。月色昏暗,頗有些聊齋裏的情景。我和祖光先生都默然不語。那位記者周先生卻一直義氣風發地評論者江南事件種種。又告訴我們,他來時經過上海曾訪問市長朱鎔基如何如何。這樣又混了兩三個時辰,招待所那位負責人找上坡來。他告訴我們:明晨六時有專車送吳祖光先生與我入黃山。記者周幼非先生則以“家事家辦”的理由,被拒入山。
第二天(五月二十七日)一大早就有人來敲門,請我們起床。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早點,和周記者話別。我又拖著書箱行李,跟著祖光先生,登上了等在門外的汽車。車上除司機外,旁座還有一位青年幹部。從招待所上山,行駛於只容一車的土路。兩旁都是荒草雜樹,一路顛簸塵土飛揚。每轉進一個路口,都有一名武裝守衛揮旗攔車。等那位隨車青年幹部搖開車窗出示文件,才被放行繼續前行。
大概走了兩個鐘頭,車子到了一處山頂一幢木樓前停下。那裏就是黃山龍裔公墓的辦公室。下車後,我見祖光先生交給司機幾百人民幣。原來這是公家安排的自費包車,車資當然又在蓉芝的開支預算之內了。
和辦公室的人員接頭之後,才知道蓉芝和家屬還要稍晚才能抵達。我從行李中取出照相機和攝錄機,就和祖光先生繞到墓園正面去。我不確知墓園有多大的範圍,從前面巍然雄峙的石牌樓望進去,林木豐茂鬱鬱蒼蒼,很有寫龍脈靈山的氣象。正面華表石匾上,大書“龍裔公墓”四字。登階入門,迎面就是江南之墓。墓由黑色大理石砌成。正面刻著吳祖光親題的“山河永戀”四個大字。石墓上方豎立一座三四尺高漢白玉雕刻的江南半身像;面貌逼真傳神,且有一派飛揚的氣勢。據說這雕像出自國內名家之手,七雕七毀才完成這最後的傑作。我走進墓園時,江南墓旁已放滿了鮮花和輓聯。文學家常以景抒情,描述悲悽之事時,多以淒風苦雨為陪襯。這天黃山墓園之上,正是烏雲重、積煙雨淒迷,滿山籠罩在陰鬱的哀傷的氛圍中。
八時許,蓉芝與親屬到達墓園。葬禮在哀樂奏鳴中開始。那特大的高音喇叭播出的淒厲悲音,伴隨著江南親屬中幾位長輩女眷的放聲嚎啕,加以大雨滂沱,真是山川動搖天地同悲。我則不停地在豪雨墓地奔馳,用手中的相機,記錄下了亡友的飾終之典。
江南遺骨歸葬黃山,說來也是落葉歸根再無遺憾。吳祖光先生也不幸於三年前過世。祗有我仍殘年倖存,作為追記。我是個宿命論者,生死有命,不能與天爭,也不願與天爭。自己告誡自己,認命就是知福了。

注釋:
① 當時中國政府批准江南遺骨歸葬黃山,原則是“家事家辦”。不許外人(尤其是新聞記者)參加,以避免渲染成政治事件。當時主控此一專案的是國台辦的唐樹備先生。唐先生任駐美國三藩市總領事多年。那時我任職報館,與他熟識。此刻照“家事家辦”原則辦事,阻擋了許多政要名流、新聞記者入山,卻對我網開一面。想是他確知我是江南摯友,而又相信我的人格,不會明知故犯幹犯禁律。我為了不負唐先生這一信任,就沒有寫作任何報導。
② 吳祖光先生一九八三年遊訪美國三藩市。江南引見我與吳祖光先生相識。當他知道我也從事戲劇寫作時,非常高興地說:這下我們有了共同的語言了。
江南與我陪祖光先生遊覽了三藩市藝術宮。在小華埠粵菜館飲過茶。我又陪他看過一場美國電影;
艾爾·帕西諾主演的名片:《疤面人》。
③ 《紀念江南》一書,是江南遇害後各界組成的“江南事件委員會”編印發行。其中輯有江南生平、著作、遇害經過,及親友悼念,各界評論等。七百餘頁,中英對照,圖片甚多。
④ 中國老牌影星白楊女士,一九八五年曾在美國三藩市小佇。蓉芝邀我及內人黃勻霓陪她四處漫遊。曾一起吃小館,逛購物中心。記得她買了些開罐器之類家用物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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